鳴遠盛名遠 陳生今絕倫
翻開五百年宜興紫砂發展史,眾多陶人中光芒最為璀璨、藝術成就最高者,康熙陳鳴遠可謂當之無愧!近年諸多有關鳴遠的文獻被逐步發掘,使后人對其作品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與贊嘆。
陳遠(1648-1734),字鳴遠,別號鶴村,一號石霞山人,又號壺隱。《(敦本堂)陳氏宗譜》載鳴遠曾是就學于國子監的太學生,亦即具有日后補官的學歷條件。因此鳴遠后來雖以塑陶維生,卻毋須如其外祖父蔣伯荂“因附高流,諱言本業”,因為鳴遠本身就是士人中的一份子。
陳鳴遠與文人的交游十分廣泛,從史料查考可知,除了塘棲詩人金張(1643-?)等地方文士,也包括海寧陳、曹、馬氏這些仕紳大族,更與明末復社四公子之一、清初詞壇第一人陳維崧(1626-1682)這類名士,以及參與編纂《全唐詩》的楊中訥(1649-1719)等廟堂文官交誼匪淺。張燕昌《陽羨陶說》乃謂:“蓋鳴遠游蹤所至,多主名公巨族。”陳鳴遠的名氣誠如汪文柏(1659-1725)《陶器行?贈鳴遠》中“吁嗟乎!人間珠玉安足取,豈如陽羨山頭一丸土。??古來技巧能幾人?陳生陳生今絕倫。”的贊詠,屢屢獲得文人爭相推介,而鳴遠也善用自身藝業,往往藉作品傳達訂交之儀,舊朋新友又再作詩題贊應和,如此逐步傳揚開來,終致壯年時被破格載入地方縣志。
2022西泠秋拍
清早期·龐元濟舊藏
陳鳴遠制紫泥蒼髯腴叟松杯
款識 :鳴遠(印款),遠(刻款)
傳承 :龐元濟舊藏,美國李氏遞藏。
鐫刻:蒼髯腴叟,遠。
出版 :1. 《虛齋名陶圖錄》,龐元濟自輯,民國。
2. 《李氏所藏中國明清宜興紫砂器》(ZISHA: THE PURPLE SAND OF CHINA·The Lee Collection of Ming Qing Dynasty Yixing Ware)P65,2005 年。
3. 《詩酒茶情 : 清代制壺名家遺珍》P183,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,2006 年。
尺寸:高 4.1cm 口徑最寬 8.5cm(杯身);高 2.1cm 最寬處 9cm(底座)
RMB: 2,800,000-3,500,0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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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版物書影
古來技巧能幾人
陳鳴遠之作光素花器皆擅,尤以仿生塑器最為精彩,也最能展現其清麗工巧的藝術風格,此件以松段為主題的蒼髯腴叟松杯正是典范之作。此件靈動古樸的松段杯以紫泥捏塑而成,內壁光滑如松皮內側,外壁則極盡雕塑之能事,兼用堆泥貼塑與雕琢手法,細細刻畫松皮與樹疤、蟲蛀洞、團團松針,一側派生出一虬枝,盤旋曲折。而松皮的鱗次、周遭的溝痕、松針的紋路盡皆不同,各異其趣,無一重復。細觀可見:松枝斷痕處并不著意修琢,僅稍事刮劃即現風折雨摧之態;又或順勢刻削,模擬蟲洞粗糙的啃噬殘跡;近杯底處另塑一圈樹疤,周遭修整圓潤,模擬樹干折枝剝皮后,內層未生蘚皮的平滑之狀;杯緣如山巒之起伏,杯口更不整圓,恍似還保留著以手拗折、以指摁印的波紋動感。全器將松段的各種生命狀態,融于盈握一杯,雖出人手,卻勝似自然。無怪能有“古來技巧能幾人?陳生陳生今絕倫"的美譽。松段杯下的紅木底座則為后世配制,刻工甚精,以竹、梅作為鏤刻主題,恰與主角松段杯呼應成歲寒三友。
驗諸鳴遠傳器,但凡酬酢贈禮之物,器身銘文大抵有饋贈對象的上款,如上海博物館收藏的陳鳴遠“飲讀壺”,銘文曰:“且飲且讀不過滿腹,為禹同道兄 遠”,或臺北著名藏家典藏的陳鳴遠“無垢壺”,銘文曰:“是名無垢,置諸座右,為裴老道兄 鳴遠”。但鳴遠不愧為兼具文才與巧藝的一代巨匠,他偶而采用隱喻、諧音、雙關的文字技巧,將對方名號隱藏于器形、銘語之中。如陳鳴遠為東園主人卓子式所制“子式壺”,銘文“子式先生 鳴遠”,全壺以松鼠為鈕,以卷葉柿子為身,乍看之下只是一件生動的鼠鈕柿形壺,事實上,“鼠”對應十二地支中的“子”,“柿”諧音“式”,松鼠與柿子正好與對象“子式”隱然相合。此件蒼髯腴叟松段杯的贈禮對象相較之下更為隱晦,卻仍符合上述創作模式,筆者幾經推敲,認為受贈對象應為清初陽羨詞派領袖陳維崧是也。
修髯美豐儀 松老自蒼虬
陳維崧,江蘇宜興人,明末四公子之一陳貞慧(1604-1656)之子,字其年,號迦陵。清代以降文論家認為其詞體兼宋代豪放、婉約兩派,作品情詞皆勝,骨韻都高,一生詞作一千六百多首,自唐以降填詞者,未有如陳維崧量多質精者,故在清季有“七百年來第一人”之譽。晚年參與編修《明史》。陳維崧的故鄉是盛產佳茗、良器的宜興,他曾將兩把古壺轉贈文友高士奇,并為此賦詩《贈高侍讀澹人以宜壺二器并系以詩》:“…同時高手時大彬,…世間一藝俱通神。彬也沉郁并老健,沙粗質古肌理勻。…清狂錄事偶棄得,一具尚值三千緡。”并慨嘆“時壺市縱有人賣,往往贗物非其真。”(見《陽羨名陶錄》) 可見他對于紫砂壺的鑒定收藏,知之甚深。
陳維崧寫信將身懷藝業的陳鳴遠介紹給桐鄉古香樓主人,著名藏書家汪文柏,汪因此寫了《陶器行?贈鳴遠》贊詠“陳生陳生今絕倫”。詩中還提到:“我初不識生(陳鳴遠),阿髯(陳維崧,吳騫小注:謂陳君其年也)尺素來相通。贈我雙巵頗殊狀,宛似紅梅嶺頭放。”這段文字含有許多線索:陳維崧長汪文柏卅三歲,汪卻以“阿髯”稱之,這是因為陳維崧除了詞名聞世,還以美髯著稱,時稱“陳髯”,《明史》總裁官徐乾學(1631-1694)為陳維崧所撰墓志道:“修髯美豐儀。”在清葉衍蘭輯摹《清代學者像傳》刊有黃小泉繪陳維崧席坐像,身形略顯豐腴,一部美髯從兩腮間掛下。“美髯公”可謂是陳維崧的個人標記!
陳鳴遠雖然鋒芒早露,但是能在康熙二十五年,年方三十八歲時就被破格載入《宜興縣志》曰﹕“陳遠工制壺、杯、瓶、盒,手法在徐、沈之間,而所制款識、書法雅健,勝于徐、沈。故其年雖未老,而特為表之。”此事轟傳一時,因為即便是德高望重的當代鄉賢耆宿,都未必能被收入縣志,何況是一個未滿四十的手藝人!事實上,主持修纂《宜興縣志》的徐喈鳳(1622-?,字鳴岐,號竹逸),與陳維崧同為陽羨派重要詞人,陳辭世后,徐喈鳳為作《十二時?哭陳其年太史》。據此線索可以推知,陳鳴遠得以錄入縣志,背后當有陳維崧的推薦之功,無怪乎,徐喈鳳還特別加了一段“年雖未老,而特為表之”箇中私誼,不言而喻。
汪文柏早年為附貢生,歷官東城兵馬司正指揮,他在《陶器行?贈鳴遠》記:“贈我雙巵頗殊狀,宛似紅梅嶺頭放。”巵即酒杯,可知陳鳴遠以梅段酒杯作為與這位文名在外的武官當作見面禮,那么該送介紹人陳維崧什么題材的紫砂雅翫呢?至此,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。
此松即為山頂崧 此髯當謂美髯翁
自來松竹梅是為歲寒三友,象征文人之間不畏風霜的情誼,而“松”恰與陳維崧名字里的“崧”字相諧,既有梅段杯,當有松段杯!此件松段杯銘文“蒼髯腴叟”中的“髯”字,對應的正是陳維崧“陳髯”的外號。銘文中的“蒼”、“腴“、“叟”意在描述陳維崧的身形氣質與年齡。陳鳴遠與陳維崧年紀相差二十二歲,兩人可謂忘年之交,陳維崧過世之時,鳴遠年方三十四,以鳴遠視角來看,陳維崧的確稱得上是蒼髯老叟了。
張燕昌《陽羨陶說》:“陳鳴遠手制茶具雅玩…余獨賞其款字,有晉唐風格。”鳴遠傳器的考察歷來著力于銘文與刻款。此件松段杯的”遠“字,與上海博物館藏鳴遠款“飲讀壺”拓本、南京博物院藏鳴遠款“東陵瓜壺”拓本、南通博物苑藏鳴遠款“戩谷堂黃砂撇口供碗”、“戩谷堂白砂撇口供碗”筆跡一致,刻工亦同。而此件松段杯的鳴遠印款則與蘇州博物院藏陳鳴遠款“清德壺”同款。準此,此件松段杯是鳴遠真跡當無庸置疑矣。
西泠拍品鳴遠款蒼髯腴叟松杯印款
蘇州博物院藏陳鳴遠款“清德壺”及拓本
1.西泠拍品鳴遠款〈蒼髯腴叟松段杯〉
2.南通博物苑藏鳴遠款〈戩谷堂黃砂撇口供碗〉
3.南通博物苑藏鳴遠款〈戩谷堂白砂撇口供碗〉
4.私人收藏陳遠款〈學誠齋竹節筆筒〉
5.上海博物館藏鳴遠款〈飲讀壺〉拓本
6.南京博物院藏鳴遠款〈東陵瓜壺〉拓本
7.私人收藏鳴遠款〈和正瓜壺〉拓本
8.私人收藏鳴遠款〈無垢壺〉拓本
烽火漫連天 名器擇其主
民初實業家兼收藏大家龐元濟(1864-1949)別號“虛齋“,以其書畫收藏著稱于世。龐元濟每遇古代名跡便不惜重資收購,故藏品豐富,遍及各代。自亦善畫,故“書畫之來,雖雜揉紛紜,真假歧出”,仍能“一見而決其是非“,故藏品既豐且精,集為《虛齋名畫錄》、《虛齋名畫續錄》兩冊行世。龐元濟的紫砂收藏亦仿此編成《虛齋名陶圖錄》,此件陳鳴遠制紫泥蒼髯腴叟松杯便收錄其中,并附拓本。
龐元濟曾在其遺囑提到其畢生藏品曾分置于南潯、蘇州、上海三地,抗戰爆發后,潯、蘇淪陷,龐元濟兩處的收藏十去七八。一位國軍李姓空軍上校在山東與日軍作戰時曾占領一處貨倉,里面發現一批被日軍充公的中國文物,有部分后來便歸李上校所有,其中包括多持鳴遠款砂壺與文玩雜件,連同本次拍品鳴遠款松段杯在內,不少皆能于《虛齋名陶圖錄》找到對應,可知李上校偶然接收的文物正含原虛齋所藏精品。李上校的收藏身后遺贈子孫,于2005年面世,由海外藝廊集結成拍賣收藏專冊《Zisha: The Purple Sand of China – The Lee Collection of Ming and Qing Dynasty Yixing Ware》。此件松段杯,便乘著作者命意,憑借有如千年老松的堅韌,安然度過了戰火連天的歲月,一路傳承至今。
文/黃健亮
黃健亮,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品征集評審委員、江蘇宜興市陶瓷(紫砂)文化研究院學術顧問、中國美術學院紫砂藝術高級研修班特聘講師、成陽藝術文化基金會特聘研究員、中華文物學會監事、《唐人工藝》《紫玉金砂》總編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