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中國古代,士人的入仕與隱退,亦即孟子所說的“兼濟天下”與“獨善其身”之間,往往是一對矛盾。入仕的理想境界,便是如《左傳》所言立德立功立于當世,而名垂于青史;隱退的理想境界,便是如陶淵明、王維那樣優游于田園與林泉之間,以琴書詩畫自適。文征明《輞川別業圖》,便是用視覺的圖像,寄托了對王維式退隱生活的想慕,可以說,這就是一幅文人隱退的理想家園。
輞川別業,本是王維隱退之所。據《舊唐書》本傳記載:王維“晚年長齋,不衣文彩,得宋之問藍田別墅,在輞口。輞水周于舍下,別漲竹州花塢,與道友裴迪,浮舟往來,彈琴賦詩,嘯詠終日。嘗聚其田園所為詩,號《輞川集》”。王維又在輞川山莊的清源寺墻壁上繪制《輞川圖》,唐張彥遠評之曰:“筆力雄壯”;朱景玄評之曰:“山谷郁郁盤盤,云水飛動,意出塵外,怪生筆端”。
宋代以前,大抵“輞川圖”已經成為一種經典圖式,郭若虛就稱自己曾親見過出于南唐內府的“王摩詰輞川樣”。宋代以后,輞川圖在文人的題跋詩詠頻頻出現,并產生了不同的臨摹本系統。例如,黃庭堅說“王摩詰自作《輞川圖》,筆墨可謂造微入妙,然世有兩本,一本用矮紙,一本用高紙。意皆出摩詰不疑,臨摹得人,尤可見其得意于林泉之仿佛。”米芾說:“王維畫《小輞川》摹本,筆細,在長安李氏。人物好,此定是真。若比世俗所謂王維全不類。或傳宜興楊氏本上摹得。”李公麟還曾經在《輞川圖》的啟發下創作了《龍眠山莊圖》,蘇子由為題絕句以詠之。明代,據傳出自郭忠恕摹本輞川圖影響猶大,甚至出現了1617年以之為母本的石刻本。《輞川圖》的蹤影,也在以文征明為首的吳門畫派圈子中浮現,例如王世貞就曾提到,文征明曾為仇英臨自郭忠恕摹本輞川圖,書寫摩詰二十絶句于上。我們看到,隨著宋代蘇東坡以后,王維在文人畫譜系中地位的的確立和加強,《輞川圖》幾乎成為王維的一個符號,本文所討論文征明《輞川別業圖》,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的產物。
文征明(1470~1559) 輞川別業圖
設色紙本 手卷 1554年作 畫心:30×905cm 跋文:30×20cm
說明:楊清磬題跋。
文征明《輞川別業圖》,為長卷淺設色山水。畫面起于孟城坳、終于椒園,凡20景皆全。每一景上行草書摩詰絕句并裴迪所和,卷末由自題名款:“嘉靖甲寅春二月既望,征明摹王摩詰輞川別業圖并錄其題”,并鈐“玉蘭堂(朱)、文征明印(白)”,嘉靖甲寅即嘉靖33年(1554),時年文征明85歲。此時的文征明,無論是在道德文章,還是在筆墨藝術上都已經臻如化境。此卷的畫面風格,顯然反映了以他為代表的成熟吳派山水的特色。具體而言:
該卷在構圖上,充分發揮手卷這種形制的特長,各個景致之間,起承轉合,天衣無縫。一卷之中,平遠、高遠、深遠、闊遠并俱,四時寒暑之候,朝暮陰晴之象,皆參造化之微。運筆工細,竹樹之體態,柔婉別致;山巒之體勢,開合有度,皴筆則綿密含蓄,枯中帶潤,精中有樸;設色溫婉透氣,色不礙墨,相得益彰。正如王世貞所說:“一覽輞川圖,覺便如上下華子岡、斤竹嶺,騁于宮槐陌、泛南北垞、欹湖、柳浪,徙倚木蘭柴、茱萸沜,即文杏館而休焉。酌金屑之泉,與裴廸秀才對語,不知我之為摩詰,摩詰之為我與?”
《輞川詩》是將天然的所在藝術化為人文景觀,而《輞川圖》則作為圖繪性的再現,意在說明景點的詩意主題,而非實際的風景。文征明自然領悟到了“輞川”所含有的這一文化意蘊,并堪稱個中高手:他雖自題“摹王摩詰輞川別業圖”云云,實則只是出于儒者的謙虛和傳統的慣例。我們看到的是,他自出機杼,巧妙地將自己在園林山水方面的造詣和對江南山水的體悟融入筆端,為我們營造出了他心中那高華而閑遠的江南式“輞川意象。”